夢中那清脆的鈴聲——《幻之光》



片名:《幻之光》
導演:是枝裕和
原著:宮本輝

因為宮本輝,我來到了《幻之光》。

夢之一
夜色已濃,大橋的水泥橋面上撒著一層淡綠色的光。路燈的光點沿著大橋的弧度灣向橋的一邊,最後消失在不遠處。呼嘯的風聲夾雜著接近中的腳步聲,然後出現的是小女孩跑動中的背影。她在大橋弧度的最高點停了下來,夜風拂動著裙擺,仿佛一些她正在追趕著的事物,隨著路燈的光點消失在那無以名狀的——盡頭。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女孩抬起頭望向街角。少年穿著短袖白襯衫,推著單車出現在微暖的燈光下,斑駁的牆上凝固了少年的影子。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那是個揮之不去的夢。祖母離開的那一年,由美子十二歲。那天的陽光很猛,年老的祖母挽著手提袋離開,步履雖然有些蹣跚,卻帶有一份追逐事物的興奮。身影消失在門廊盡頭的那一刻,光暈中仿佛是大鳥起飛的姿勢。由美子追出去,終於在大橋上給她追上了。她雙手拉著祖母不放,說不回家的話,爸爸會生氣的。祖母輕拍著由美子的小手,安祥地說她要死在老家,所以要回四國去。由美子嚷著不許她死,又說她沒有錢怎麼回老家。祖母卻還是重複著同樣的話語,轉身揮了揮手,就走了。由美子目送老人家微駝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那大橋弧度的盡頭。沒想到,這就是祖孫的最後一面。

夢醒的時候,她會叫醒郁夫。郁夫總是帶著濃濃的睡意,埋怨說他可不是祖母的轉世,然後安慰她,叫她快點睡,也許還會夢見祖母.....

夢之二
由美子和郁夫自小就青梅竹馬。也許那是個普遍貧困的時代,所以小夫妻倆過著貧亦樂的生活。他們租住的房子靠近火車路軌,所以已經習慣了隆隆呼嘯而過的火車聲。兩夫妻剛生了個小寶寶,取名叫勇一。房間的牆薄得可以收聽隔壁的電台節目,三口子也樂得將這當成免費娛樂。有時候由美子會把勇一交給裁縫店的小野太太照顧,然後去漂染廠找郁夫。等郁夫下了班,他們就會去那家相熟的小咖啡館喝杯咖啡。之後他會用單車載著她回家。一路上還是熱戀時的傻話,這已是他們最奢侈的享樂。困而不苦,貧而不乏,那單車的鈴聲似乎就是幸福伴奏。然而.....

還記得那天沒什麼事情「發生」,天氣晴朗。由美子抱著購物袋回家,先去小野太太那接勇一,在裁縫店的門口和小野太太寒喧了幾句。店裡不時傳來縫紉機「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回到家,由美子把幾件洗好的衣褲掛出窗口去晾。卻瞥見郁夫騎著單車,由遠而近地悠然而來。她像個在玩捉迷藏的小孩子躲在門背後。鈴鐺噹噹的聲音,隨著輕快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也許她的心也伴隨著那幸福的聲音跳動著。沒等他開門,她就先把門推開了,著實令他嚇了一跳。她纏著他嬉鬧。他語調輕鬆的說因為怕下雨,所以回來拿傘。接著他又要趕回去上班了。她堅持要送他下樓,好像難捨這一刻的氣息。下了樓,他滑稽地晃著雨傘走了。她則好像一個新妻那樣站在小路上,不時踮起腳來眺望那個溫柔的背影。

郁夫走了沒多久就下起雨來。掛在窗口的衣服已經收了,剩下晾衣架在細而密的雨中輕輕搖晃。由美子把勇一抱在洗澡盆裡,一邊溫柔地擦拭著那小而肥壯的身軀,一邊逗弄著。爐子上正燒著一壺水,壺口徐徐地冒著蒸氣。嘩啦嘩啦的水聲,伴隨著勇一咿呀的囈語。天色已經轉晚,她輕輕地推開窗,雨已經停了,外面煞是冷清。她搓了搓手,然後就把窗拉上了。警察來敲門的時候,由美子靠著嬰兒床睡著了。那一夜,雨又開始細細密密地下著。年輕警員告訴她,一名男子給火車撞死了,很可能就是郁夫。一路上汽車的水撥發出單調、重複的聲音。同行的警員用公事性的語調交代了案件的「疑點」。而她則只是低著頭,靜靜的聽著。車窗外閃過被雨打濕了的燈光。負責案子的是個中年男人,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綁著鈴鐺的鑰匙,還有一隻皮鞋。這些就是他剩下的,可以辨識的全部。中年警員用略帶抱歉的語氣,向她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卻遺留了永遠不可知的因由和結局,還有她那失去向量的,憂傷。

夢之三
三年過去了,哀傷沖淡了嗎?相片裡的美好時光,還有那噹噹作響的鈴鐺,仍然在不時提示著記憶中的那點憂傷。就好像那場十二歲的夢,在腦海裡徘徊、縈繞,並輕輕的,刺痛。

在小野太太的撮合下,由美子帶著已經三歲的勇一,遠嫁到一個沿海小鎮。火車穿過了一條條幽暗的的隧道,才來到這個偏遠、寒冷的北方小鎮。丈夫民雄是個老實人,帶著女兒友子和父親一起住。民雄的父親是個不多話的老人,總是靜靜的坐著,看看電視,或者坐在海邊抽根香煙。母子倆到達的第一天,民雄趕著外出工作。由美子在屋裡慢慢的轉著,神壇上擺放著一張老婦的黑白相片,很安祥的樣子。民雄的爸爸著由美子不要操勞,先休息休息。勇一指正他說,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同樣的話了。老人家就招招手,把小男孩招來抱在懷裡,一邊取暖,一邊看電視。友子是個文靜的小女孩,比勇一要大幾歲,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間裡。由美子來到她跟前,跪下來對她說:「我來做你的媽媽,可以嗎?」友子笑著點了點頭。這樣由美子也笑了。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電視聲。房子的角落裡撒著微暖的光。

民雄回家時天色已經灰暗。由美子孤伶伶地坐在窗前,微弱的光撒了她一臉淡淡的哀愁。他來到她的身旁,在黑暗中坐了下來,窗外傳來隆然的海濤聲。他說那海浪聲,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習慣。然後兩人就無言地凝視著窗外,那不同灰度的海和天。

第二天早上,民雄載著由美子到鎮上去熟悉環境,順便向鄰居和熟人介紹這位新妻。老鄰居Tomeno太太笑民雄帶著美麗的妻子來鎮上示威,又埋怨他這麼晚才把妻子帶出來介紹,戲言說沒把她放在眼裡。民雄在家裡舉行了一場宴會,這樣由美子就「安定」了下來。只是一個人的時候,臉上總會掛著若然有失的神情。

這是一個富人情味的小鎮,路上相遇大家總會噓寒問暖。由美子已經漸漸熟悉了環境,那天到屋外散步,原來已經是明媚的春天。小孩子總有有耗不盡的精力和驚人的適應力。勇一和友子相處得很好,兩人好像親姊弟一樣,經常四處去遊玩,去歷險。依海而建的小鎮風光明媚,外有浩瀚的大海,內有澄明的小湖。湖光映著山色,小童無邪的笑聲和話語在山谷中迴盪。光景美麗得仿如夢幻一般。耀眼的陽光打在湛藍的港灣裡,這樣夏天就到了。

小鎮的恬靜和夏日的陽光,似乎已經驅走了由美子的哀愁。生活的節奏簡單而不單調。民雄去上班的時候,由美子在家裡做做家務。空閒的時候,一家人會坐在門廊上吃消暑的西瓜。有時候民雄會和老爸去海邊釣魚。友子去上學的時候,勇一就陪著爺爺玩。兩爺孫喜歡乘著樹蔭,躺在小木船裡睡個午覺。民雄和由美子之間,也開始了戀人般的歡好。然而.....

由美子的弟弟要結婚了,於是她帶著兩個小孩回大阪去。民雄則因為要工作在身的關係,沒法同行。和來的時候一樣,火車必須穿過一條又一條幽暗的隧道。不同的是,這一路上多了小孩子歡快、稚幼的歌聲。半年不見,母親和鄰居小野太太都樂於見到回復笑臉的由美子。然而回到這裡,熟悉的景物,以及路上的單車鈴聲,似乎又召喚起她記憶中的哀思。街角的小咖啡館依然沒變,老闆對她的到訪感到意外。她還是坐在以前的那個位子。老闆和她聊了一會近況,也放下心來。他一邊準備咖啡,一邊就講起了那一天的情況。他說那天並沒有感到不同的氣氛,郁夫像往常那樣,下了班路過進來喝咖啡,說說無聊的笑話。離開的時候郁夫說忘了帶錢包,呆會兒回家再拿錢給他。老闆說不著急,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郁夫就回他說那就明天再算吧。咖啡館的老闆,就是見郁夫最後一面的人嗎?他那平淡的憶述,反而令郁夫的死變得更不可解。由美子帶著被喚醒的幽黯記憶,和巨大的疑問,離開了舊地。

回家之後,日常生活的節奏很快就把由美子拉回了現實。天氣開始轉冷了,一家人忙著修整擋風的木欄。直到那個早晨。那個早晨,由美子被一陣清脆的鈴聲吵醒了。也許,是夢吧!她打開窗,遠方的天開始泛白,海浪衝刷著海堤嘩嘩作響。Tomeno老太太穿著厚厚的衣服蹣跚而行,轉頭看見在窗前眺望的由美子。老太太用響亮的聲音說她正準備出海去抓螃蟹,問她要不要。由美子豎起三根指頭。老太太爽快的笑說三隻就夠了嗎?然後點點頭、揮揮手就向海邊去了。那蹣跚的步履,有著當年祖母離開時的堅定。沒多久就響起了魚船馬達發動的突突聲,灰藍色的晨光顯得有些不安和憂鬱。民雄也感到妻子從大阪回來之後,有些不同了。

外面刮起猛烈的風暴,烈風透過房子的裂縫吹進來,發出駭人的呼嘯聲,好像要把房子撕裂一般。Tomeno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丈夫和老爸都感到由美子的不安。丈夫對她說會和其他漁民去找老太太回來。老爸也安慰她說老太太命硬,對大海瞭若指掌,沒那麼容易死在海裡。幾天過去了,依然沒有老太太的消息,外面已經下起雪來。老太太終於在一個晚上回來了,還依照承諾拿了三隻螃蟹來。民雄以為這樣妻子就應該安心了,然而害怕失去的不安,已經在由美子的心中,不可抑制地漫延開去。從祖母到郁夫的離去,為何.....?也許.....?一切的疑問和假設都在嘈耳的寂靜中,不斷地盤旋在她的腦海裡。並在她內心深處,刻下了自責的傷痕。Tomeno老太太告訴由美子,說民雄是因為前妻,才甘心從繁華的大阪回到這個偏遠的小鎮的。她難以理解失去至愛的民雄,為何會和她結婚。她把自責和不安,投向了民雄。這件事加深了她的不安,眼前的幸福似乎是那樣的脆弱,隨時都會被突如其來的殘酷現實所席捲,所吞噬。

夢醒.....
那天民雄回到家不見了由美子,外面的天灰朦朦的。出鎮的巴士在山邊的車站停了一會,然後開遠了。遠處隱約傳來一陣鈴聲,面容憔悴的由美子從候車的小屋中走出來,一臉茫然。一隊送葬的行列,在遠方的田野間緩緩前行。大片大片的雪花飄滿了灰朦朦的天空。由美子不自覺地,遠遠跟在行列的最後。從遠處眺望,一身黑衣的送葬行列,不過是夾在蒼茫的大地,深邃的大海,和灰朦朦的天空之間,緩緩蠕動的一列黑點。

傍晚時分,日已落盡,遠處的海面上映著淡淡的一抹,紫紅色的晚霞。民雄在石灘上找到了由美子。送葬的人群已經散去,平靜的水面上,對稱地反映著由美子孤單的身影。她一個人站在石灘上,對著漸漸息滅的火堆出神。他慢慢的接近,離她還有一小段距離時,他停了下來。她轉身看著他,然後兩人無言地保持著那段曖昧的距離往回走。水面上對稱地反映著他們的身影。心底的的哀傷,終於在這一時刻暴發了。她哭著,說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跑到火車軌上去。一想起往事,這些問題就在她腦海裡痛苦地不斷縈繞,怎麼都停不下來。他停下來,然後用坦然的聲調跟她說了一件關於老爸的事情。老爸曾經告訴他,出海的時候,大海會召喚人。有一次他獨自出海,看見一道美麗的光在遠處閃爍,仿佛在召喚他。民雄接著說,這些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影片的最後一幕是這樣。早上的陽光照射著寧靜的港灣,民雄在家門口教勇一騎單車。本來懶洋洋躺在一旁曬太陽的老狗,也興奮跑起來地圍著他們轉。勇一不小心摔倒了,民雄馬上把他抱起來安慰。老爸靜靜地坐在門廊上。由美子來到他旁坐下,說天氣真好。隔了一會兒,老爸也呢喃著,是啊,真是個好季節。又是一個美麗的春天,海水和港灣都沈浸在美好的靜賴之中。港灣裡不時傳來父子的嬉鬧聲,以及那串串清脆的鈴聲。

《幻之光》改編自宮本輝的同名小說。導演是枝裕和曾經表示,說他很喜歡宮本輝的作品。由於沒有看過原著,因此無法比較電影和原著的差別。就電影而言,《幻之光》拍得相當出色,很有宮本輝的「味道」。宮本輝的作品在華語地區翻譯得不多,所以知名度也不算高。我暫時只讀了其中三本,分別是《錦繡》、《月光之東》以及《胸之香味》。他的文字往往直指人心,讀來溫潤動人。他的小說就好像萬花筒般,淋漓盡致地呈現人間色相的變幻,在瞬息無常間,觀照剎那生變的世態人生。他筆下的角色往往帶著難以忘懷的痛苦經歷,以及難以逃避的宿命。但最後又總能夠能夠撫平一切,原來一切的愛與恨、情與緣,都是來自自身的執著,從而頓悟出對生命的真正的寬容。

《幻之光》在編、導、演、攝影和配樂方面都很出色。在如夢似幻般的畫面中,呈現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感情戲處理得恰如其分,更難得的是拍出了那份對生離死別的覺悟和釋然。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儘管每個人都有「離開」的一天,但更重要的是讓那份入世觀照的溫暖和寬容,長留人間。令人想起慧能那「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