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於處境之中——黃碧雲



這是第二次見到她,仍然令我著迷。不是因為色相,也不是因為好奇,而是一種無以名狀的,親切的感覺,不像她那冷峻的文字。我跟朋友說:「她和她的文字,竟然相差這麼遠。」朋友沒有聽明白,卻也沒有追問。我的意思是:我無法想像,她會這樣,親切地和一群陌生人反省她的文字和人生。總以為她會是個不再講話的女子,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因為一個懶覺,一輛路上的壞車,塞滿結婚親友的兩部電梯,結果遲到了十分鐘。所以一開門就很不好意思,生怕打擾了氣氛。她披了針織的黑色披肩,下身是暗紅色的長裙,臉上沒有上裝。身後的白板上寫了一句英文「Attemps and their failures」。氣氛很親切,不像是講課,接近一場聲音寫出的自白,幾乎沒有什麼保留。她講了不少以前的Attemps,女性主義、歷史書寫.....似乎在講另一個人,那麼不留情。翻著自己的舊作,卻已經忘記了昔日的文字和段落,只是經常說「很醜很醜.....」。

她講了講自己的新書和劇場,期間放了一段劇中的音樂。她講解回憶、對位、反覆。她的文字和劇場音樂,些少的變奏和重覆。那音樂令我想起電影The Hours的配樂,反反覆覆,像是生命的微小變奏。

她說,以往總想接近,那些很大的事物。結果卻是都是別人的,苦難,掙扎。於是就難免變成另一種的庸俗。很醜很醜.....現在她想寫些微小的姿勢,一個轉身,一杯咖啡,這麼小。我的理解是:那更接近生命的狀態,每個人都難以逃避的,微小。

有人問她:你抱怨書每次都賣得這麼慘,又有人說看不明白,你對讀者有什麼期望嗎?寫下去,又為了什麼?
她笑著說,書賣得慘,已經認命了。寫作的時候,每本書都有所不同,有些是歷史的,有些是關於女性的。那些書的企圖比較明顯,但另一些則很難說。至於為什麼還要寫下去,每個階段也有不同的原因。現在的原因是,想回答一些很重要的問題,而寫作的過程回答了這些問題。一些小時候會問的問題,如生命的價值。如果這些問題能夠回答,相信對別人也同樣重要。

有人問:你的「Attemps and their failures」是在不斷推翻自己嗎?
她說這是一個必要的過程。但這並不意謂著進步,因為可能最後你回到原來的位置,很宿命的。可能走了等於沒走。

有人問她:你為什麼跳舞,為什麼當律師,為什麼這樣之後又那樣。
她就不好意思地笑著,當律師是不想再當記者了,想找份好工做。又說這是在數她的缺點。有一次爬山看見蝴蝶在飛,卻總也不知道它在往哪一個方向。一個處境難以忍受了,於是就跳進另一個火堆。或者是那裡好玩,於是又去了那裡。

有人問她:你這樣是在企圖選擇處境嗎?
她說她當然想選擇處境了,但往往是處境來選擇你。選擇處境是很困難,同時也太驕傲的想法。

還有很多很多,但我實在怕扭曲她的面目。最後我想到了那份無以名狀的,親切的感覺,也許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西西弗的影子,不過換了一個女子,不斷推石頭上山,然後是另一次的重複,一種她,所選擇的重複。

以下是當日不太完整的錄音(粵語),格式為MP3,檔案大小約為17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