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Reverse Angle International / IFC All Rights Reserved
All photos by Donata Wenders)
「所以,再一次:
我們問道,“美國夢”的涵意是什麼?
我想得越多,
我就知道的越少,
越多的“意見”強加進來。
現在看起來它幾乎是用來做引句,
不管是諷刺性或是犬儒性的字眼,
從昨日引用的名詞。
再也沒有比
擊倒這個夢想更容易的事了。
它已錯得太多。
太多人必須為它付出代價
而不只是在售票處而已。
它的應許空蕩地回響著
在這廿世紀的後半段,
太多因貪婪而製造的藉口,
驕傲與自大狂。
從一開始這個夢就有這些成份在內嗎?」
(摘自Wim Wenders〈美國夢〉The American Dream)
天使們
還記得Wim Wenders的天使嗎?在德國的柏林:為愛而捨去永恆的Damiel,在簡陋的薄餅店裡烘焙出生命的熱度。溫柔的治癒天使Raphaela,永遠守候著人世的傷痛,卻不為所見。還有那可憐的Cassiel,人間天使的命運,由淚水寫下的暗示來完成。在美國的LA:黑夜與白晝的交界,是浸滿了淡藍色的黎明。在百萬金元旅館(Million Dollar Hotel)的天台上,Tom Tom與Eloise揮手告別,臉上的笑意是那樣的從容。他縱身躍下:噢,生命原來如斯美好!Wim Wenders那個人間天使的夢,就這樣幻滅了嗎?還有,他的——「美國夢」(必須要用引號嗎?)。
四年之後Wim Wenders回到這片應許之地——美國,完成了Land of Plenty,裡面有初春陽光一般的Lana。樓頂的天台上,少女聽著iPod起舞,腳尖踮起,雙擘展開。腳下的建築是教會開的露宿者之家。背後那堆同樣老舊的,參差不齊的建築群裡,有新百萬金元旅館(New Million Dollar Hotel)。再後面,是那些陽具一般的摩天大廈。那姿勢,那氣息,你不需去問:她是天使嗎?應許在那裡嗎?那是展開胸懷迎接的姿勢,而不再是縱身躍下。
眾多的事物
隨著傳教的父母在非洲成長,走過烽煙與暴力從未間斷過的以色列。年輕的Lana如今回到那片她出生的土地——陌生而又充滿無限想像的土地。她由衷地感謝上蒼。不是為了物質上的豐盛,也不單單是宗教信仰使然。這土地的豐盛早已被打造成各式商品——包括它的「夢」,然後蓋上「全球」的商標,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被販賣、被購買。她不是單純的小天使,在非洲騎騎大象,在中東騎騎駱駝。她見證過苦難——那些最血腥的,包括那些來自這片「應許之地」的,然而這些都不妨礙她發自內心的感激。但她又是如此的單純。這片土地充滿了眾多的事物,如它的豐盛,如它的貧乏,如那些由豐盛而造成的貧乏。一切都毫無準備地向她衝來。在這片土地上,甚至連忠誠的牧師,也會為一個熱情的擁抱而感到錯愕。
在機場迎接Lana的是黑人牧師Henry,結果卻是帶著燦爛的笑容的小妮子給他來個熊抱,忽然而來的熱情令他一臉錯愕。說不定心裡還在祈禱:拜託,該不是個天真的小女孩兒吧!?牧師直接就把車子開到市中心最窮困的社區,那裡是他們教會的所在,一整條街沿途都是露宿者搭起的帳篷。牧師像個疲倦的導遊,沒好氣地描述這個城市(或者每個城市)的另一個面貌。這裡沒有好萊塢的星光燦爛,沒有拉斯維加斯的浮誇氣派,沒有麥迪遜的小鎮風情,沒有曼哈頓的虛擬金山,當然更不會有華盛頓的白宮群英。這裡是一切與「美國夢」所相反的種種事物,老舊而貧困,藏污納垢。最邊緣的人物處身城市的最中心,卻不為所見,愈顯邊緣。這裡需要的是居所與麵包——這些早已被預設,並排除在「夢」以外的,最底層的事物。
牧師是個好人,信念也很堅定,只是很累很累。關於他的信念與熱情,這些你可以在他講道的時候見證:「耶穌總是喜歡與最邊緣的人物交往,而不是那些有財有勢的.....縱使是撿汽水罐的,他/她身上也有愛....」那些來聽道的人,總是比那些排隊來拿麵包的人要少很多。這些他理解,所以當一個富婆捐贈了一百個帳篷,他還期待她會送來一些食物。
那張臉
Lana的母親臨終前,把一封信交給了她,要她帶回美國交給Paul。她唯一的哥哥。她唯一的舅舅。意識形態曾經將他們分成壁壘分明的左與右。然而真的如此簡單嗎?Paul是一個:「越戰退役軍人」,一個「愛國者」。這些字眼足以描述一個人嗎?他終日開著破爛的貨車四處「巡邏」,那同時也是他棲身的家。身上無時無刻都帶著錄音機和照相機,車上裝著DIY的錄影設備,隨時記下周遭種種「可疑的線索」,和「保安漏洞」。那個人可能是「恐怖份子」。這裡的水可能遭人放毒。那間的漂白廠可能是「化武工廠」。這個機場的保安粗疏得如此可怕.....越戰對Paul來說,不是「輸了戰役,贏了戰爭」,而根本就是「我們贏了」。於是當手機響起,機械化的聲音變奏出美國的國歌。可是他身上還有一個裝滿一星期吃七天藥的藥盒,「橙毒」(一種美軍曾於越戰期間大量使用的有毒化學品)的舊患隨時毫無預兆地令他痛苦難當。他有一個能幹的「手下」——Jimmy,經常幫他在網上尋找需要的資料。他有時稱呼他做Paul。Paul就會糾正他,要他稱他做「軍士」(Sergeant)。附近的警察似乎都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把他當成一個無害的瘋子。無論如何,你很難將這個人,和那張退色相片中的男子,聯想在一起。相中男子還相當年輕,正灣著身牽著一個胖乎乎小孩的雙手玩耍,那是一張快樂的臉。
政治...
「每一部電影都是政治化的。其中最政治化的就是那幾部假裝自己不是的:“娛樂”電影。它們是最政治化的,因為它們排除任何改變的可能性。在每一個鏡頭里它們告訴你每樣事都很好。它們總是持續性地為事物的現狀打廣告。」(《文德斯論電影》)
Wim Wenders的電影從不假裝與政治無關,同時卻也鮮見真刀真槍的政治宣言,他所關心的是人的問題,是那些人怎樣生活的問題,而這些問題都是複雜多元的,從不是幾句口號,或是哪種理論可以簡單說明的,更惶論誰拯救誰.....塵世的混沌甚至連天使也會迷失、困頓,如《Far Away So Close》裡的Cassiel,他無助地嘆息「這就是孤獨,Raphaela。這真是糟透了。沒有人去聆聽別人的感受。人與人之間甚至連方向都懶得去問。我到底在幹什麼?只是看著白晝變成夜晚,然後又變成白晝。一切都莫名其妙。」也許只有那些最狂傲的人,才會向世人宣稱,他/她找到了適合所有人的「真理」。
美國——一個幾乎適合於任何形容詞的國家,就好像卡爾維諾筆下的阿革勞拉(Aglaura):「一整列的諺語式美德,一整列也是格言式的缺憾.....」而美國此時此刻的影響力,無論是政治上的,經濟上的,或者文化上的,都以「全球」的名義,在世界每個角度發放著它的力量。也許有人會認為:沒有比批評「美國」更容易不過,更「政治正確」不過,更「安全」不過,又或者更「陳腔濫調」不過的事了。在IMDB的網站上可以找到一些對《Land of Plenty》的批評,諸如「Another bad movie about America from a foreigner」、「This movie is for liberal lefty morons only!」、「Life is too short and one, even an American, doesn’t have plenty of time to waste watching this piece.」、「Goodbye, Wim Wenders」.....這些話語也許並不陌生,只要把美國的角色換成任何一個令人產生認同的地方,一些人必定會對「批評」做出類似的反應。然而這是Wim Wenders的意圖嗎?
「美國」——一個曾經(或者到目前為止仍然)令Wim Wenders神往的一個地方。1969年他曾經在文章中寫到:「有關美國的電影應該全由遠景與寬廣鏡頭構成,因為美國音樂早就已經如此了。」1987年他又如此寫到:「在薩爾斯堡我第一次讀《奧德賽》。這個神話在歐洲的地里景觀上毫無可能性,可是在美國西部它就顯得非常適合。」而最近當有人問他《Land of Plenty》是否一部反美電影時,他回應道:「我很喜愛美國,喜愛他們過去的堅定意志。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迷失天使城》(Land of Plenty)都不是一部「反美電影」,它說是的一種黑白不分、痛苦、驚慌的複雜感情。」。美國,無論是她壯觀的自然景象,如西部荒涼的沙漠;還是她的城市意象,如汽車旅館、巨大的霓虹燈、公路、甚至移動房屋;又或者是她的通俗文化,如搖滾樂、藍調、電影等等,都曾經令Wim Wenders著迷不已。當然他也曾經批評過美國電視文化的氾濫、電影業的墮落、廣告的虛偽、政治的淺薄、與經濟的貪婪.....等等。「美國夢」是:「多數人做夢,少數人讓它成真。」,「千千萬萬從世界各地而來的移民的希望」。然而他又不禁要問:「一個由全世界的夢想所捏造的國家,現在自己夢的又是什麼?」「美國夢」曾經創造了眾多的影像,同時卻也被這些影像所禁固。
「一個被
自己的夢想
遺棄
並出賣的國家。
夢已結束
卡夫卡小說Amerika的原來名字
是:《失落之物》
再也沒有更好的最後字眼
來形容美國夢:
失落。」
(Wim Wenders, 〈美國夢〉1984年)
失落與夢
最後的嗎?是做夢者驚醒後的失落?是來自「歐洲大陸的傲慢」?Wim Wenders成長於二戰之後,甚至連貝多芬也會令他聯想到法西斯。是德國人反省的深刻,也是文化的斷裂。於是在音樂方面,他「選擇」了美國的搖滾。1987年,他離開居住多年的美國,回到德國的柏林,要拍一部關於「柏林人」的電影。柏林——從「一開始」就已失落的地方。1945年納粹德國戰敗,德國人成為了世界上最受咀咒的民族之一,文化與尊嚴——一切重設為零,是野蠻與傲慢(也可能與許多被稱頌文明一樣)。
他不是要拍一個發生在柏林的故事,而是要拍一個不會發生在其他地方的故事。而據他表示,這部電影要問一個永恆的問題,「人怎麼生活?」矛盾嗎?從殊相到共相。如果你要他描述一下這部影片,他已經自言自語地回答了你的問題。他寫了一篇文章,篇名叫做〈試圖描述一部“無法描述”的電影〉。那部電影就是《柏林蒼穹客》(Wing of Desire)。在文章中他這樣介紹故事的背景,據說上帝對人類失望致極,要將之永遠放棄。一群天使站出來為人類說情,結果被上帝放逐到地球上最糟糕的地方——柏林。「他們被咀咒而成為目擊者,永遠只能做旁觀者,絲毫不能影響人類的行動,或是介入歷史的演變。他們甚至不能移動一把沙子.....」
天使們所處身的柏林,不是按時序發生的線性世界,而是眾多歷史時空平行共軌的世界。於是馬戲團旁邊也許就是歷史的廢墟,徘徊於戰火中的鬼魂旁,是和平生活中的種種瑣碎與不安。被放逐的天使們就這樣凝視著、傾聽著,而所有,也都止於凝視著、傾聽著。他們的話語不為人所聽。除了少數的孩童,或者在夢中,他們形象不為人所見。他們和他們所憐憫的人類一樣,找不到出路。又或者,他們也有選擇,那就是落入塵世放棄永生。這不意味著必然的「出路」,而只意味著一個可能,一個從嚐試與體驗中,找尋介入的可能。這樣也就是說,介入,意味著面對「人怎麼生活?」的永恆詰問。天使的信息只存在於人類的夢中,要實現這些夢,就必須放棄永恆的虛無,面向人間的失落。這樣看來,失落與夢,是相生共長的。在柏林如是,在美國如是,在XXX.....又何嘗不是?
結語嗎?
來到這裡,我並不打算把Land of Plenty的故事講完。我只能說那是一個神奇的「旅程」,而「旅程」往往很容易被三流(當然你也可以說是九流的~嘿)的文字變成一堆陳腐的說教,與因果推衍的陳腔。影片的結尾,舅甥兩人結伴來到紐約,在世貿雙塔的原址前,Paul嘆息說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地盤。Lana則叫他靜心聆聽那些靈魂的低訴。
這樣又回到那個姿勢:腳尖踮起,雙擘展開。原來無需縱身躍下,生命已是如斯美好。而我,聽完影片的最後一首歌,才從漆黑的電影院裡走出來,慶幸著:噢,它如斯美好,而且不是一則iPod的廣告!
6 comments
1.我想wim wenders 他自己在”the american friend”(最近重新推出了dvd)或更早時已在說及自己怎樣看美國。
2.他有他自己對母國的情但同時可以擴展到其他地方。特別是日本和美國社會中的矛盾性。且他本身永遠是「他者」,他也很清楚並不斷提醒你他是個永遠的「外國人」。拍山本耀司的”a notebook on clothes and cities”中用的reflexive mode 已可見。
3.他也是永遠把自己放在一些有關PC 的處境中,例如”faraway, so close”黑人女性主義學者bell hooks 第一個反應就是為何天使不是黑。
4.此片其實可以是回應million dollar hotel 但也可以說不是。兩片的拍攝手法甚至視界也不見,人們總忘了million dollar hotel 是美國資金mel gibson 自組的公司icons 促成的,mel gilson 那個fbi 奇奇怪怪「加插」進去,連片子也變得奇怪了。有時,美國資金下的電影意識形態很明顯,政治野心也很強。
5.最典型傳統的美國人都像是由德州來的,正如布殊父子一樣,美國長壽政治批判卡通king of the hill 也是用德州人的心態說美國。很早時wim wim 對美國人的印像彷彿是德州人,即使近年兩部電影也是在紐約,但那種公路/遊牧精神還是很德州。
6.不好意思,我好像說得太多又漫無目的。
關於Wim Wenders的天使沒有黑人這一點,我倒沒有想過,也許我不夠敏感吧。不過對於近年(部分)美國影片對種族問題刻意淡化,倒真是覺得有些做作。例如如果有幾個主要角色的話,其中一個最好是有色人種。那些電影裡的有色人種要不是以「有色白人」的形像出現,就是以他們「固有」的種族形象出現。有時候也會加點輕淡「文化衝擊」做調味。然後就「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Wim Wenders的人物角色中,倒是女性的位置較為「固定」。在故事裡,清一色的主角幾乎都是男性,而女角們總是站在一邊的旁觀者。早期電影King of the Road的海報上印有「Every man is an adventurer」的字句。下面還有一行小字「Women just look on」。這回Lana的角色倒是有些改變的企圖。
其實Land of plenty對美國的批評算是相當平和了。如在越戰和911的問題上,採取單向的批評,即只講美國人受的傷害,而不講美國對別國的傷害。不過這種溫和的批評,如今在美國也開始失去支持。最近越南總理潘文凱「歷史性」訪問美國,就有一些聲音認定,這是美國的「最終勝利」。關於越戰問題,網上找到一篇不錯的文章〈越南戰爭的現代記憶及其影響〉:
http://www.cuhk.edu.hk/ics/21c/supplem/essay/9502079.htm
Land of plenty應該是Wim Wenders首部全DV的製作吧,入場前對影片的畫面素質一直有些懷疑。而剛開始看的時候,的確覺得畫面比較粗糙,會有「如果用菲林的話就...」的想法。不過看著看著,漸漸反而有種「親切」的感覺。看過Wim Wenders一篇關於HD Video的演講稿。(那是1990年的事了)之前Wim Wenders對於低解像的Digital Video抱有很深的顧慮。認為它破壞了電影的美學和語言。那年他跑到日本,在與NHK和Sony的合作下,以HD Video拍攝了部分電影片段(不知道是否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那次經驗令他對HD Video抱有期望,認為那是年輕一代拍片的希望。扯遠了,說回Land of plenty,似乎它並不是用HD Video拍的,畫面並不算華麗,也沒有太多人工的味道,看起來倒有點「純樸」。看來這回DV在技術上,並沒有為Wim Wenders造成很大的問題。
P.S.謝謝你的留言~
最近讀Wim Wenders的《一次》和《與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才認識他,讀你的文章,令我很想很想找他所有的電影來看。《land of plenty》也未必可以出去看了…,,,
Wim Wenders 的 The Land of Plenty 和 The Million dollar Hotel 我也有看。很喜歡 Wim Wenders 所拍攝的電影,每一個場景的構圖、色彩的配合,也活像一幅美麗圖畫,意境非常。加上優美的配樂、不多不少對白,都令我對 Wim Wenders 的電影有深刻的印象。看過他的電影後的好像發了一場夢,在夢裡面看其他人的故事,其他人的價值觀。
你好,我是師範大學電影社的同學,最近在幫社產作數位典藏,希望可以收錄您這篇影評,不會有營利作用,只是給社員參考學習,謝謝。
a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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