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君體也相同-送羅志華

那天朋友來電說:「羅生死左!」我腦海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居然是以前在中學教過我中文的羅老師。現在想來那一刻,我的左腦是如此推斷的:死掉的,究竟是哪個羅生呢?我認識的人裡面,少有姓羅的。這個羅生想必是我和朋友所共同認識的人(我們是小學同中學的同學)。按年齡推算的話,也許羅老師最有資格充當這個懸空的角色。這一連串的推理大概用了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如今想來,這真是不甚厚道的推斷。不過這也間接地暴露出,我和死去的那位羅生真的不熟。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就不知道羅生姓羅,只私下叫他做「光頭仔」。由於工作地點位於灣仔,所以羅生的那家書店,就成了其中一個午飯後,培養飯氣的地方。那家書店有個相當文藝青年式的名字,叫做青文書店。那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最初「光頭仔」和我一樣,還很年輕,可以叫做「仔」,而不是一個「佬」,那時候他也沒有那麼肥。我開始只當「光頭仔」是個收錢的店員,多年後才忽然醒覺,一個打工的店員又怎會在這家小店蹉跎。曾幾何時,我和羅生之間最親切的對話,只是「要唔要袋?」「嗯....唔要啦。」

和不少小書店一樣,羅生的青文位於二樓。那家書店就在電車路旁邊,對面是間油站。樓下入口處以前有個賣水果的阿姐,幾年前沒做了。上了一行樓梯放了一張木檯還有一張木椅,算是看更的更亭。平常都看不到有看更在看門。有一段時間,來了一位愛弄墨的老伯,於是那木檯上就總是放著一張練毛筆字的報紙。憑個人感覺,那位老伯算是挺盡責的,每有人經過他的身邊,都會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送你上樓。再上一行樓梯是住客用的電梯,舊得發黃那種。要去青文的話,還要再上一行窄狹的樓梯。樓梯的牆上,有時貼著一些文化活動的宣傳海報。這行樓梯的盡頭就是青文。書店門口有個綠色的燈箱招牌,燈箱旁邊似乎是《旅行家》定期活動的專有宣傳點,經常放著最新的活動資料。上面那些「文化之旅」總是很吸引的樣子,不過我是一次也沒有參加過。書店的木門上貼著告示,提醒入內的人要順手關門,以防冷氣外洩。進了門是一小段狹窄的走廊,左邊是個木書架,上面是擺的多數是各類文化活動的宣傳冊子,或是免費文學雜誌之類的東東。你也可以把帶來的袋子存放在那個沒有人看管到的角落。往前走幾步,左手邊就是書店的櫃台,羅生就是長年累月地坐在那兒,對著他那部寶貝Macbook,旁邊是記帳的數簿。他身邊總是不太整齊地堆滿了一疊疊的書,他身後也總有一兩本介紹楊式太極的書。

印象中,小書店最初還有個書店的樣子,書按種類排在書架上。有新的書出了,也會放在當眼的位置。櫃台左邊的雜誌架上擺放的雜誌,也曾經是最新的。後來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店裡開始堆滿了雜物,好像有影印機、電視機什麼的。雜誌架以及旁邊的哲學類書架,已經變得只可遠觀而不可以褻玩。好些書單憑外表就看得出來,著實陪伴了羅生有一定的歲月,有的開始泛黃,有的書脊被日光燈晒得脫色。就一家書店的標準來看,羅生經營得很頹,新書不是沒有進,不過愈來愈少。就算有幾本新書到了,夾雜在那堆賣不出去的「舊書」裡面,也變成了舊書的模樣。我在那兒買到最新的幾本書,是台版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那是我向羅生訂的第一套(也是唯一一套)書。往後的日子裡青文漸漸變成了一家「舊書店」,每當想找一些恐怕已經絕版或是斷貨的「舊書」時,羅生的青文都會是一個希望。在那裡我找到過台版安東尼奧尼的《一個導演的故事》,卡爾維諾的《義大利童話集》等等。羅生那裡還有不少楊牧的詩集以及西西的小說。有時候書架上也找得到一些人手製作的古怪小書,這些都是其他書店裡少見的。書店裡最顯眼的,要算店中間堆放著的那套《文化視野叢書》。雖說那套書是羅生編的,不過無論怎麼看,都和羅生的格調不甚協調。那套書裡,我買下了最喜歡的三本,分別是黃碧雲的《我們如此很好》,丘世文的《週日床上的顧西蒙》,以及陳冠中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說羅生的「格」,和他編的那套書不甚協調,其實只是我個人的想當然而已,畢竟我對他並不熟悉。雖說光顧青文的年份,沒十年,也有八、九年了,我肯定羅生會記得我這位常去「混吉」的常客,不過羅生還是多年前那幅耍酷的模樣,招招積積地坐在寶座上,有時在打字,有時在看日劇,有時在上網。說出來可能很缺德,多年來我上青文最大的樂趣不是打書釘,而是喜歡偷聽羅生和不同人打電話。羅生講起電話來很「寸」,「寸得來又很搞笑,頗有些周星馳風采。不過也因為我覺得他很「寸」,所以也很怕和他說話,長久以來,我們的對話只局限於要不要袋的題材上。羅生的「寸」,和小書店那個文藝腔的名字相映成趣。我是到了最近,才知道羅生原來是武林中人。有次在灣仔海傍看到他在打太極,當時也只當他是為了強身保健罷了。沒想到他甚至自資出版過一本武術雜誌。更沒想到的是,像他這樣一位武林中人,居然被一堆書壓死了,實在有些窩囊。

後來曙光的馬老闆病倒了(他們兩間書店分租同一個店面),羅生自然就幫馬老闆看起鋪來。就個人觀察,馬老闆那家擺空城記的曙光,生意都要比羅生的青文好。羅生的青文有幾頹,可想而知。不管賣出的是馬老闆的書,還是青文的書,羅生還是很認真地把交易記在帳本上。馬老闆在家養病,那層樓就完全成了羅生的天地。羅生穿著人字拖在店裡走來走去,發出淅淅沙沙的聲音。馬老闆的書桌旁放了一個很大的電飯煲,是飯館才會用的那一種,不時在蒸煮著食物。電飯煲散發出的香味,讓班雅明的著作也滲透出一股日常生活的味道。回到青文那一邊,那一堆堆的書,算是有分類地繼續堆放著,很有我家書藏書的風格。不久前我的枕頭旁堆了兩棟新買來的書,後來被阿媽搬到床尾去了。阿媽笑說那堆書放在床頭,可是會砸死人的。那時候誰會想到,羅生那些書會要了他的命。

我和羅生只是萍水相逢,從沒想過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參加他的喪禮。曙光倒了,青文也倒了,多少都在預料之中。曾經聽說過羅生會東山再起,不過傳言似乎也只是傳言而已。去年十一月尾的一天,朋友來電告知,說在石峽尾的一家夜冷鋪,發現部分青文的書籍被當成舊書來賣。和朋友到那邊一轉,書真的賣得好賤。從灣仔到石峽尾,其間想必是一番爭扎。

灣仔那個二樓的店面早已轉租予一家以泰式按摩為招來的美容店。以前青文的那塊牌子已經拆了下來,換上「泰舒適」之類的名字。本來羅生就這樣離開了灣仔,也離開了我的活動半徑,如今羅生「忽然」走了,竟也有些傷感。那天我從旺角坐的士去到九龍殯儀館,車錶沒跳過,車費是十五元再加一元的附加費。我剛一下車,旁邊花店的阿姐已經忙不迭地跑過來推銷花牌。我快步走進殯儀館的正門,看門的阿姐好似酒樓迎賓是的,很是熱情。在樓下的櫃台上拿了裝帛金的信封,入好帛金在信封上簽了名字,然後就乘電梯上樓。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混合了菊花和香火的氣味。一出電梯就看到很多人,最外面幾位在折著元寶,其中一位好像是樂文的某一位資深店員。往裡走幾步是來客簽名悼念的桌子。再往裡面走,左右兩旁坐滿了男男女女,匆匆一瞥,裡面似乎沒有一個熟人。主持的司儀很快就開始么喝起來,來賓請留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來賓請上香,就好像唱大戲是的。整個程序連上香,連一分鐘也不到吧。靈堂正中間放著羅生的相片。相中人在笑著。也許是我的錯覺,羅生笑得招招積積,有些寸的模樣。末了,就這樣離開嗎?羅生在相框裡繼續笑著。出了靈堂上了一趟廁所,也不過用了兩分鐘。靈堂外面放滿了花牌以及一些紙紮的祭品等。其中一棟紙紮樓房的牌坊上,寫著「羅志華大廈」幾個字。時事評論員蔡子強站在靈堂外,正在用免提講著電話,旁邊站了位拿著筆記本,也許正在採訪的女記者。又有來賓從電梯裡走出來,接著又是一輪么喝。空氣裡是超現實味道。我回頭再看了看靈堂,羅生依然在笑著,笑得招招積積,有些寸的模樣。羅生我知道了,你不就在說「他朝君體也相同」嘛。羅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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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紀念羅志華網誌
青文書屋主持人羅志華(1963-2008)追思會
思存:分別

11 comments

  1. 本来无望的事,大胆尝试,往往能成功。

  2. 失败也是我需要的,它和成功一样有价值。

  3. 什么都可以不好,心情不能不好;什么都可以缺乏,自信不能缺乏;什么都可以不要,快乐不能不要;什么都可以忘掉,健身不能忘掉。

  4. 什么都可以不好,心情不能不好;什么都可以缺乏,自信不能缺乏;什么都可以不要,快乐不能不要;什么都可以忘掉,健身不能忘掉。

  5.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6. 一句无心的话也许会点燃纠纷,一句残酷的话也许会毁掉生命,一句及时的话也许会消释紧张,一句知心的话也许会愈合伤口

  7. 伟德1946 says:

    是男儿总要走向远方,走向远方是为了让生命更辉煌。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年轻的眼眸里装着梦更装着思想。不论是孤独地走着还是结伴同行,让每一个脚印都坚实而有力量。

  8. 腾博会 says:

    你若要喜爱你自己的价值,你就得给世界创造价值。 ——歌德

  9. 一个有信念者所开发出的力量,大于个只有兴趣者。

  10. 获致幸福的不二法门是珍视你所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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