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嗎?我覺得紐約人就像那些兔子。我們住在這兒為的是這城市提供的任何東西——文化,工作機會,不管是什麼。每回這城殺掉我們的朋友和鄰居時,我們都背過臉不看。當然,我們是會花個一、兩天看報,討論這些消息,可是馬上又全都拋到腦後。因為不這樣的話,我們就得採取行動,但我們不行。要不我們就得搬家,但我們不想。我們就像那些兔子,對不?」(Lawrence Block《八百萬種死法》Eight Million Ways to Die)
早上九時許的尖沙咀已是人潮處處,上班的、旅遊的、送貨的、閒逛的、行乞的、撿破爛的.....因為有那麼多的人,所以一切也都顯得毫不起眼。即便是那條佔去大半行人路的怪異行列,也甚少引人駐足旁觀。只是一街之隔,巨大的電子螢幕播出巨大的畫面,每個人影都有兩、三層樓那麼高大,微小的動作看上去都顯得如此激烈。不!也許因為那些鏡頭所捕捉的,只是那剎那的「新聞價值」。
平安米不平安,事故一年年的上演,一次、兩次、三次.....重覆的次數與新聞的價值,總是以反比的關係被呈現。也許只有死亡,方能吸引的禿鷹的盤旋和注視——那一瞬間的、鮮血淋漓的亢奮。在血泊與屍體的旁邊,總不難發現這個城市的文明與理性,每個人都各司其職。警察流著熱汗在維持秩序,為的是防止「意外」。義務救傷隊的隊員忠實地在旁守候,為的是補救「意外」。電視台小生對著攝影機重覆錄製著新聞片段,隱約可以聽到「一名老婦死亡......主辦機關負責人說死者只是一名晨運客....下午四時才是吉時.....」他,為的是報導「意外」。換句話說,他們都在等待一些關聯著,卻被割裂在不同職責內的事物。
單從年齡來看,那些鐵欄後的行列,在這個以消費和工作為中心的地區,已經是異質的一群。消費的「歡愉」和志業的「奮鬥」,都不再是屬於他/她們的故事。鐵欄後的故事,是一切被認為「正確」的相反。那裡沒有「娛樂至死」的青春,沒有「安穩」的退休生活,更沒有所謂的「豐盛」晚年,有的只是貧窮!貧窮!貧窮!好事無聊的旁觀者們,更樂此不疲地為故事添上一些具譴責意味的註腳,如貪婪、如粗暴.....在這個被認為是如此豐盛的城市裡,貧窮是死亡之外,另一巨大的忌諱,不可言說。
你在鐵欄之後,永遠找不到那些「趁火打劫」、伺機而入的藝人與政客,大長今精神早已過氣,人神共憤也只是信口開河,如有雷同,實屬虛構。然而我必須反省這些犬儒的話語。孔子言「吾十有(又)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一歷程,放在今天可以是相當的諷刺。成長於不少人來說,不過是習慣麻木與冷漠的過程,一切漸漸都變得理所當然,無需敲問。不過犬儒式的憤怒也並不能改變任何事物,亂套生硬的理論和控訴式的叫罵並無二致,罵完爽,爽完忘,拍拍屁股又要趕下一場。
要解決問題,最終還是要回到原點,行動!行動!行動!沒有人會懷疑,正如大山不會在愚公的冥想中消失一樣。奈何誰人都清楚明瞭,從來都是知易行難。
*情境之一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知道是哪家機構在派米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嗯,這我們不方便講,你去找那些帶襟章的職員問吧。」XXX救傷隊隊員姐姐甲如是說。
「天氣這麼悶熱,那些老人家這樣排隊太辛苦了,你們不怕出事嗎?聽說已經有一位婆婆出了事.....不能安排早些派米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那位婆婆好像不是來拿米的,只是傳言。我們的工作只是救人.....所以....你還是去找那些職員吧!」XXX救傷隊隊員姐姐甲如是說。
*情境之二
「我想買些水給那些排隊的公公、婆婆,請問可以便宜一些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不好意思!貨品的價錢都是電腦輸入的,兩支水$7.5,一箱有24瓶水就是$90,買多少箱都是這個價錢。」便利店員甲如是說。
「那好吧,我先買1箱。」旁觀者甲如是說。
*情境之三
「不好意思,我買了些水想派給那些老人家,可以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可以...我幫你拉開鐵欄。」警察哥仔甲如是說。
*情境之四
「我想再買兩箱水,真的沒折扣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真的沒有啦!你這麼好心,不過那些人都很貪心啊!」便利店員乙如是說。
「嗯.....」旁觀者甲如是說。
*情境之五
「你是哪來的?是什麼機構的嗎?」警察大叔乙如是說。
「我只是看見大熱天,那些老人家很辛苦,才買些水來給他們。」旁觀者甲如是說。
「那好,不過請不要引起混亂。」警察大叔乙如是說。
「我明白。」旁觀者甲如是說。
*情境之六
「請大家停一停,捐些水給這些老人家吧.....」旁觀者甲如是說。
「......................」路人甲、乙、丙、丁、戍.....
「先生你這樣會引起混亂的,呆會鐵欄壓倒了會有很多人受傷。」派米機構職員大叔如是說。
「我明白。我可不想引起混亂,只是大熱天,老人家這樣排隊不是很辛苦嗎?你們可不可以安排早些派米呢?」旁觀者甲如是說。
「我們已經勸喻那些拿了籌的老人家先離開,等下午再來,可他們不聽有什麼辦法。我們已經向他們說明了!」派米機構職員大叔如是說。
「我並不是想和你們吵,可是你們明明知道那些老人家不可能離開,為何不作些安排呢?」旁觀者甲如是說。
「我們已經準備了四千瓶水,遲些時候就會派發。」派米機構職員大叔如是說。
「這樣好吧!我派完這箱水就走。不過真的不能早點派米嗎?」旁觀者甲如是說。
「............」
*情境之七
「先生請問你貴姓?你是一個人來的嗎?」XX日報記者甲如是說。
「我姓X,我是一個人來的。」旁觀者甲如是說。
「先生請問你全名、職業是什麼?年齡多少?有沒有宗教信仰?」XX日報記者甲如是說。
「全名和職業不方便講。年齡XX。我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旁觀者甲如是說。
「你怎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呢?」XX日報記者甲如是說。
「我是在那邊的電子螢幕上看到新聞廣播的,所以過來看看情況。本來只是想照些相片記錄,不過看到那些老人家這麼辛苦,所以想幫些忙。」旁觀者甲如是說。
「聽說有一位婆婆死了,你有什麼看法?」XX日報記者甲如是說。
「我聽說那位婆婆不是來拿米的。做善事當然好,不過都什麼時代了,便利店都24小時全年無休,難道那些派米的規矩就不可以改改嗎?為何一定要等到吉時才派米。...香港貧富懸殊的問題如此嚴重,那些派米組織是是否可以長期定時派米,而不是全堆到農曆七月才來做?雖然我明白你們記者的能力有限,不過希望你們的報導可以寫得廣一些,不單單報導那些衝突、受傷的場面,這些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可以多寫寫事件背後的現象,如貧富不均的問題。你看看這裡在等的都是什麼人?都是些老人家啊,而老人家中,又以女性為多,這些都說明了什麼問題呢.....有些人說那些老人家貪心。貪心的人總是有的啦,難道那些開Benz的,就沒有貪心的嗎?請你們多寫一些社會現況,而不是單一的事件.....」旁觀者甲如是說。
「我們也很無奈,那些派米的機構很多都是抱著做show的心態.....謝謝你。」XX日報記者甲如是說。
Lawrence Block寫《八百萬種死法》的時候,因為那個建在曼哈頓島上的繁華之都,住了八百萬人,所以也就有了八百萬種死法。然而,並不是每種死法,都能被「耳聞」,被「目睹」。有人死得滿城風雨,有人死得默默無聞,結果是:所有都將遭到遺忘,就好像那些過期的報紙。有人妄語,香港是亞洲的曼哈頓。我想到,香港有近七百萬的人口,這樣是否也有七百萬種死法?七百萬人擠在這一小片土地上,稠密的,只是物理上的計算。同一種命運,有七百萬種死法,卻是那般的忌諱。大家都行色匆匆,在喧囂中保持應有的禮儀——沉默。死亡,似乎只是媒體在散播的無名病毒,既引起注意(恐慌的),卻也必然遭到遺忘。
旅居英國的波蘭社會學家Zygmunt Bauman在《In Search Of Politics》中提出,我們不但生活在一個不再質問自身的世界,更嚴重的是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紐帶也被打斷,個人的問題很難提到公共的層面來加以討論。現今的「文明」(西方的)不再如Freud在《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中所講那樣,以Security作為「文明」之下,眾多犧牲物(如個人自由)的交換,而是剛好相反,為了個人的「自由」(消費的嗎?),Sicherheit(原德文,包含Security、Certainty、Safety等意義),這形成個人尊嚴和信心,並影響個人思考與理性行動的條件被犧牲了。在表面平靜的底層,說不出口的情緒在慢慢累積,尋找出路,等待一次性的宣洩和爆發。或者這可以解釋在這個「形勢轉好」的時期,為何一名小童被斬的暴力事件,可以爆發出不協調的社會音量,一時間人人咬牙切齒、口誅筆伐。官老爺大呼人神共憤,才子作家大嘆道德淪亡,大明星親切探望,眾市民紛紛捐款。平心而論,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小童無辜被斬,個人言論認為是人神共憤並不為過,然而在日光之下,林林總總的,殺人而不刃血的靜態暴力,又何嘗不應該令人齒冷呢?那些被市場,被職場所驅趕,所壓迫的人,他/她們就不值得社會的關注嗎?或者反過來說,社會對那些在底層掙扎的人就沒有一絲的歉疚嗎?
2005年9月2日早上,一名82歲的婆婆在香港九龍公園暈倒,送往伊莉沙白醫院後,被證實死亡。據新聞報導,當日早上7時,有超過六千名老人家在現場等候尖沙咀福德古廟派發平安米。尖沙咀福德古廟發言人向記者表示,該名婆婆是來「行山」的,與派米活動無關。死者子女表示已力勸婆婆不要參與派米活動,只是婆婆認為鄰居都前往領米,不想一人悶在家中。另一將會舉辦類似活動的發言人表示,目前派米的方式已是最好安排。如果有七百萬種死法,如今又添了一種。行山也好,派米也好,解悶也好。「何不食肉糜」的輕描淡寫,總是不協調地夾雜著「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怪叫。時運高的話,或者還能隱約聽到一闕荒腔走板的《獅子山下》。
《八百萬種死法》的結尾是這樣的,主角Matthew Scudder在戒酒會上首次介紹自己:「我的名字叫馬修.....我是酒鬼。」然後最難為情的事發生了,他哭了起來。多美好的一個結尾!唐諾在該書的導讀中寫道,小說的最後一行令他想起一段據說是來自一名酒鬼的禱詞:「主啊,請賜我平靜,能接納我無法改變的事,請賜我勇氣,能改變我可以改變的事,並請賜我智慧,讓我能分辨這兩者的不同。」
吉時未到,我們需要的不是捨身成仁的聖人,但我們的確需要平靜、勇氣與智慧。
13 comments
你知道嗎?在九時,尖沙咀熙攘的同時,我在辦公室裡對著一大疊文件,在等著十小時的過去。
我想,這是七百萬死法的其中之一。
上班出門前看新聞,看到婆婆昏倒,警員為她急救。下班回家看新聞,才知道她死了。
婆婆死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
看來,報載買了三箱水派贈的Z姓男子,就是你了。
大熱天,要一群七、八十歲的婆婆、公公東奔西跑,出了事,那還算是意外嗎.....
東方嗎?那應該是我吧....
沒有看東方的習慣,所以不清楚他們如何報導。
死亡和貧窮的忌諱,不因為它神秘、異常或不可知,而是它正正是日常秩序所極力隱沒、排拒、收編於論述中間,致我們無語言說:美白修身、快餐話題,一旦揭破,人就給擲空摔地,面面相覷的其實都是滿身殘破、勞累不已的人,就不能不質問自已的生活方式和形態正如何關係到與我們共存競活的人、環境、甚至其它物種。有誰能直面那種虛無,而覺人生還有所待?如果人隨時會死、會老、會病,就顯得美白瘦身、滴屎妮和林志玲塌胸,以至職場上的爭鬥,根本了—無—意—義。問題是,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環境、力場,讓我們從某處,來到如斯境地?這是我們非常欠缺的回顧和檢視。無力控訴、也没資格,但就應沉默下去,讓那暴力和喧囂變本加厲嗎?
各種人各種團體各種目的:政治、經濟、榮耀、野心……人文的關懷卻越來越少。
其實政治、經濟,不也是與人有關的範疇嗎…..只是不少人自作聰明,以為「科學」就是要去除人的因素,凡事追求去道德化....
貪心,哄搶,為了一些糧食、一點點迷信的心安,這群老人可以打尖,可以推撞、傷害同路人。即使他們是老人,即使他們生活艱苦,即使他們學識少,也該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一頭兩足動物。
我想,問題,不在派,不在米,也不在哪些暴發戶似的機構。問題,在這個禮崩樂壞的城市。
我想,要幫他們,不是換個方式派米,不是靠善心人派水,也不是靠有識之士知識份子的文章。
好一個禮崩樂壞,從孔夫子就開始講了吧?那些獨立於人群、脫離於時代的所謂「禮樂,」真的曾經存在過嗎?孔夫子言:「禮失求諸野」,其意義就在於不盲從於一虛幻的禮樂,而應該在現實之中,重新對禮樂加以體悟。片面地將問題怪罪於「禮崩樂壞」,究竟有何現實意義呢?
又,我上文已有提出,貪念並不是某一群體獨有之缺點。大富之家,中產之輩,其中何嘗沒有貪婪之徒?當我看到那些「哄搶」的畫面時,我感到痛心。痛心,為的是我們傳媒的片面報導。痛心,為的是那些老人家的安危被如此怠慢。痛心,為的是在如此一個富裕的城市,居然迫使這麼多的老人家為了區區二、三十元錢的白米而受苦。睜開雙眼看一看現實吧!那些混亂、悲涼的場面,究竟是出於輪米者的無知與貪婪,還是出於其他人的無知、貪婪與冷漠。
當我們輕易地說什麼「禮崩樂壞」的同時,應該撫心自問,禮樂因何崩壞,禮樂存於何方.....
閣下之言, 似不同意「禮樂」,而�茞援馦{實。
若果老人有禮,就會讓,若果老人有樂,就會重人文而輕衣食。
「混亂、悲涼的場面」,令我想起「顛沛必如是,造次必如是」。
人文精神,包括關懷他人之痛苦。投井救人,是善,也是愚。
我並非「不同意禮樂,而著眼於現實」。我是認為「禮樂」本身應該是發自每個人的內心,並在現實之中呈現、體悟的,而不是脫離於現實的事物。即當我們將一些社會問題視之為「道德淪落」時,應該首先撫心自問,這些問題完全是別人的過錯嗎?當我們旁觀他人之痛苦時,難道我們就不應該做些什麼,付出些關懷嗎?
我自問並沒有「投井救人」的道德勇氣,同時我也不甘做一名井邊的旁觀者。我並不以愚為恥,因為我明白人皆有其局限。我以冷漠為恥,因為我知道,除了慨嘆「禮崩樂壞」,實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得更多。
謝謝你的文章。
對,每一個人都可做得更多。
共勉之。
我認同,而家既政府同埋人當一有時發生,一定會好有見地咁…但係過左一排咪又係咁
好似派米咁,佢地出年咪睇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