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IL GIRIDO(吶喊)
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年份:1957
安東尼奧尼鏡頭下的風景,總是荒涼得這麼美,這樣平靜,襯托著一個個美麗而脆弱的生命。Aldo和女兒Rosina離開時已是傍晚,小鎮裡的人家開始點燈。錯落的房屋旁邊,筆直的泥路伸向地平線的盡頭,那裡連著灰蒙蒙的天空。在泥路的另一邊,葉已落盡的矮樹叢,分割著一望無際,平坦而荒蕪的波河(Po River )平原。簡陋的小馬車,搖搖晃晃地沿著泥路由遠而近。女兒靠在父親的背上,雙手緊緊地摟著父親的腰。戴鴨舌帽的馬夫把馬勒住,回過身來看著不遠處那點點的燈火,對Aldo父女倆說:「看,這是個多美好的地方,就好像所有人都是那樣的快樂。」
一九五七年,仿佛已是很遙遠的年份,鏡頭下的故事卻是這樣的貼近。這是一個關於旅程的故事。哭倒長城、以身殉夫的孟姜女。《奧德賽》裡,尤里西斯的妻子,無視誘惑,等待丈夫歸來。這些恐怕都不過是男人們的幻想,與逝去的「美好」時光。時代,早就變了。那個早晨,冬日的薄霧像往常那樣浸泡著小鎮。Irma腳步匆匆地離開河邊的寓所,沿途灰色的景觀,在薄霧中仿似夢境一般。不遠處工廠的高塔上,有她的情人——Aldo,不過她並沒有留意。她走進市政廳的大門,門外三名認出她的女子議論了幾句什麼。來到辦公室,頭已半禿的男人有些緊張地告訴她,三個星期前,她丈夫在澳洲雪梨死了。她皺著眉站起來,一臉惘然,不知是難以置信還是傷心。她沒有聽完男人的詳細報告,就匆匆離開了。她來到Aldo的工廠門口。他像往常那樣,在高塔上工作。她叫了他一聲,沒有等,就把午飯留在門口走了。他追下來時,她已經不見了蹤影。門口的工人告訴他,她離開時哭了。
Aldo是個機械工,七年前他正在Ferrara參與籌建一家新工廠。一個星期天,在舞會上他認識了Irma。Irma說「整天跳舞,我們去那裡吧。」於是他們去了博物館。這似乎就是他們的愛情故事。那時候Irma的丈夫已經去了澳洲打工,他們就在一齊了,並且有了女兒Rosina。他有一份穩定而負責任感的工作。工廠的高塔是鎮裡最高的建築,從那裡,他可以看見河邊的房子,看見女兒回家,甚至看得見女兒在院子裡玩什麼。這一切,似乎都美好得無從挑剔。至少「他」的想法是這樣,他從未想過會有什麼改變。或許他想過她的丈夫不再回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長相廝守了。
Irma把丈夫的死訊告訴了Aldo。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高興嗎?卻又不太恰當。神情惘然的她欲言又止,他卻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女人的神經質作怪。第二天,她終於鼓起勇氣跟他說,她有了另一段戀情,並提出分手。她說我們其中一個變了,我沒有瘋,是我變了,我仍然愛你,只是不像以前那樣,這可能是我的錯,不過我想我並沒有做錯,我的決定是對的,因為我是真誠的。對「他」來說,這是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他從未想過事情會變成如此的局面。更令他不解的是,百般追問,她都不肯說明「真正」的原因,只是不斷地強調已決的去意。他激動地追問難道這些年來,什麼都沒有發生嗎?她說直到幾個月前,所有都是真的。她甚至提議他去找回舊情人Elvia。他氣衝衝地跑到母親家訴說,卻被母親數落,說他找上一個沒廉恥的壞女人是自作自受,叫他自己解決。
Aldo解決的方法相當直接,就是暴力。在大街上,他狠狠地刮了Irma幾巴掌,然後叫她回家。Irma把弄亂的頭髮理了理,盤起來,面無表情地跟他說,現在我們正式完了。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不可逆轉。他落魄地帶著女兒連夜走了,沒有方向,沒有目標。
安東尼奧尼的愛情故事總是透徹而殘酷,美麗的背後,盡是一個又一個的不可能。溫柔鄉裡,總是暗藏著吞噬與磨蝕。奈何苦果吃不盡,影片裡的芸芸眾生總是不甘寂寞,一次又一次地往情網裡撞。在接下來的故事裡,Aldo帶著女兒踏上未知的旅程,尋找生命裡的另一次慰藉。他避開大城市,因為他沒有錢。旅途所見,盡是波河平原那寬廣而荒涼的景觀,如鏡子一般,反映著他的心。他先去找舊情人Elvia。Elvia顯然依舊深愛著他,然而重遇的愉悅,很快就被昔日的痛苦所吞沒。當日他為了Irma而拋棄了她。現在Irma離他而去,他倒好像一隻打敗的公狗,夾著尾巴回來尋找慰藉。她千萬個不想,但還是請他離去。他呢?他又能說些什麼。
一次巧合,順風車把Aldo父女倆帶到了寡婦Virginia的油站。她狡黠如狐,然而一個女子,守著這一隅的小油站卻也寂寞難耐。她一眼就看上了他,言語間盡是誘惑的暗示。他年紀不輕,不過倒還英俊,人也老實能幹。她的歲月也不再青蔥,不過倒也風韻蝕骨,守著一家油站生活無憂。曾經有這麼一刻,兩人都以為在這大路的一旁,找到了人生的終點。影片中,這一段故事最為出色。Virginia家本來是經營農場,一生人都未離開過這片平坦的大地,連山都沒有見過。丈夫死後,就剩下她一個女子和年邁的父親守著。她無力經營一片若大的農場,於是把地賣了,換來這路旁的小油站。年邁的父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土地沒了,他落得無所事事,終日飲酒渡日,又經常打架鬧事。這令Virginia不勝其煩,為免父親成為新生活的障礙,她決意把他送入老人院。接著要清除的障礙,就剩下Aldo的女兒。大家都沒想到障礙清除了,這段情也走向了句號。Aldo含著淚送走了女兒,這唯一和Irma的聯繫也就斷了,但他忘不了她。在車站的候車室裡,Aldo和Virginia兩人對望,她裝作若無其事,他則欲語還休。一念之差,他離開了。她能做什麼?他又能做什麼?
Aldo在河邊找到了一份臨時工。辛勞之後,一伙人在小屋裡圍爐夜話。身裁過份發福的老闆,繪聲繪影地描述在智利打工時的冒險生活。說得Aldo也心動了。第二天Aldo就急不及待地,跑去拿到智利打工的簡介和申請的表格。他一邊走,一邊念著小冊子裡教的幾個西班牙文日常用語。不知不覺來到了河邊,那陌生的風景是這樣的熟悉,河邊的房子,女兒,還有他忘不了的Irma,。手上的那些陌生的異國文字變得毫無意義。他繼續沿著河岸,沒有目的的走去。
在河邊一條破落的小村,他遇到了年輕的Andreina。當時病懨懨她正嚐試把旗子掛上屋頂,好招來巡經的醫生。他上前幫忙,就這樣,她心動了。他只當她是個入世未深的女孩。其實年紀輕輕的她,早已是飽歷人世。她所有的家當,就是河邊那木板搭成的小屋。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年輕的肉體是她唯一的本錢。 可這一次,她認定了他。她大膽地跟著他,住在比她那木屋還要破落的茅屋。晚上下起雨來,雨水從每一個裂縫滲進來,兩人窩在茅屋裡飢寒交迫。她決定要出去做些「事」。他懷疑了,追去鎮上的小店。他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女子是如何生存的。「他」命令她回家。她罵他說你以為你是誰,我餓了,我餓了。這樣他就離開了。她追出去,但已經叫不住了。
Aldo踏上旅程的最後一段,回家。那裡有「他」的工作,有「他」的尊嚴,河邊有「他」的房子,還養了「他」兔子,但更主要的是,那裡有「他」的女兒和Irma。至少這是「他」最後的希望。貨車經過那個小油站時已是夜晚,Virginia裹著大衣出來加油,一抬頭看見坐在車斗裡包著毛毯的他。她問他,還在找工作嗎?還是其他什麼?雖不至於如同陌路,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裡不過是一個路邊普通的油站了。
回到小鎮是另一個起霧的日子,入鎮的泥路被警察封鎖了。Aldo只好繞路入鎮,路上碰見熟人,才知道政府要在這裡收地興建飛機場。回到鎮上,只見很多人在往外跑,都是去示威的,就連工廠裡的工人也去了。他忽然看見女兒Rosina蹦蹦跳跳地走進一間白色大屋。他追上去,透過窗戶的欄柵,他看見了Irma。她正哄抱著個嬰孩,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她叫了他一聲。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再看,轉頭走了。她把嬰兒交給女僕然後追了出去。Aldo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一絲的神彩,空空的,向工廠的方向走去。來到工廠,那裡已經找不到一個人的蹤影,好像一個被棄置的廢墟。循著旋梯爬上高塔,那周遭的景觀仿佛都沒變,卻也都變了。不遠處的田野在燃燒。她追到塔下,揮著手呼叫他的名字。他聽見了,看著她揮了揮手。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眩了,身子搖擺了幾下就跌了下來。她驚呼了一聲,跑到他身旁跪了下來。工廠外面是跑動的人群,而這裡,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安東尼奧尼的畫面往往使我沈溺其中,那不單單是在說故事,而一幅幅詩意的影像在飛快的流動,化成沈鬱的畫作。作為一個電影導演,他只能在鏡頭下呈現的萬物的表象。不過對於他來說,這些意象是最真實的,卻又是不完全、稍縱即逝的。令人不得不去懷疑,什麼才是「真實」的。他關心的是一個個不完整的生命,如何在這變動中的世界浮沉。在一次訪問中,他引用拉丁詩人盧克萊修(Lucretius)的話:「在一個凡事都不安定的世界裡,沒有一件事與它的外貌吻合。唯一確定的是一股秘密的暴力存在,使得凡事都不確切。」在這種變動不安之中,個體不再有安身立命,只剩下掙扎中孤寂的身影在述說著存在。一個接一個的錯失拼湊成旅程,卻怪不得誰,然後是最後的崩潰。
One comment
生命就是如这般的飘摇,告诉我,什么能支撑我们活下去?当一个人双目空空的时候,他能做些什么?我们又能做些什么?